乒哩个乓啷

CP城墙

[双云架空] 我有关你的最后一个愿望

太美好了

柔和又梦幻,苍茫又细腻

神仙神仙😭


纸青蛙:

[一发完结]




*嘎龙/龙嘎无差       




      母亲说,只有最勇敢的人才能杀死龙。你阿爸杀死龙救了草原,你阿爸是草原上最勇敢的人。


      母亲这句话阿云嘎从小到大听过无数遍,甚至取代了父亲应有的血肉形象植根在脑海。这句话就是父亲,话里的每一个音节拆开就组合成父亲。在病中母亲更频繁地说起,在临终前迷糊的微笑里又重复一遍。这句话在经年的絮说中被时间浸得坚不可摧,成为支撑母亲和她的孩子们挺直腰板活下去的脊骨,成为点燃母亲生命之火的仿佛永不会断的灯芯和取之不尽的煤油。但阿云嘎六岁时母亲的生命之火燃尽了,她要去和等了她三年的丈夫团聚。她心疼她苦难的孩子们,但不害怕死亡。她唯一害怕的就是自己死后阿云嘎会把父亲忘了。父亲死时阿云嘎才三岁,还太小,连自己曾有个父亲都记不大起。所以她嘴里一刻不停,到最后近乎病重的谵语。她在清醒时让阿云嘎把毡上挂的布袋拿过来,里面放有三片龙鳞。她告诉阿云嘎这是阿爸年轻时从海那边的青之岛带回来的。阿爸和额吉年轻时青之岛有一条黑龙,平日里安安静静,可从某天起突然开始在云里翻滚,喷出一个个比太阳更炽烈的火球。草原的雨季短,雨下完草就枯黄干燥地从地面支楞起,一个萤火虫屁股那么大的火星转眼就能烧成火海。龙的火球落在草原与青之岛相隔的海上,让大海像一把烧开的水壶冒起白烟,嘶嘶作响。热浪越过海面登临草原,抽干河与海子里最后一丝水分,连空气都变得极度焦渴。已经有好几处草甸和毡帐自己烧起来,水不够,只能挖一圈壕沟,还要时刻提防火星随风落到别处,一发现就赶紧拿铲拍灭。火得烧上一段时间才能烧尽,草,土,毡帐,先是通红然后焦黑,最后变成灰烬,只有持续腾起的一缕缕白烟在缅怀着于火中死去的生命。族人无计可施,只好请阿爸前去青之岛杀龙。阿爸趁夜来到河口,那条河从草原流淌出去汇进海。阿爸解开一条船,在亮甚于白昼的夜晚划向火球坠落的大海。苍穹下黑龙巨大的身躯像一根粗长的鞭挥扫出席卷草原的热滚滚的风,咆哮如响雷击碎山峦。火烧了一整夜,直到第二天清晨才将熄。烟遮天蔽日,焦味挥之不去。阿爸划着船,穿过火的余烬返回,带着三片龙鳞。自此草原上再没有人见过那条黑龙。自此再没有人见过任何龙。


      这个故事阿云嘎当然也听过无数遍,听得足以倒背如流。


      守丧结束,姐姐和哥哥们开始收拾母亲的遗物,意外找到一张彩色相片,全家福。姐姐说,有相片为什么不摆出来呢,而后明白母亲大概睹物思人,不忍再看。阿云嘎接过相片,头一次知道了父亲的模样,照一照镜子再对比相片,确认自己是父亲的儿子,他们有两张相似的脸。阿云嘎脱去宽大的丧衣,踮起脚摘下毡上的布袋,拿出龙鳞同相片并排放在一起。龙鳞不似相片,放着放着就褪色了,龙鳞积年累月依旧光亮,像海子边上被冲刷得光滑干净的石头。看着看着一只温暖的手落在阿云嘎头上,厚实的手掌和掌中的厚茧摩挲着阿云嘎的头皮。阿云嘎转身看见姐姐忧伤的眼睛,姐姐身后是哥哥们。他们像父母那样慈爱地看着阿云嘎,他们已经商量好了,让阿云嘎跟着最大的哥哥生活。


      口袋里是风干的牛肉,自己学着做的,盐一不留神放多了,总放多,又硬又咸,可能还得挤一口羊奶才能冲下肚子。龙鳞在贴身的布兜里。两点钟接第一批羊,赶上草坡,四点钟接第二批,然后一天就开始了,也结束了。 


      风吹过草原,四散的羊像天上落下的一团团白云。脚下传来清脆的碎裂声,低头一看是巴掌大的头骨,野兔的,说明附近有狐狸,在这个季节是杂毛的,狡猾得狠,一有风吹草动就蹿进草蓬跳进洞里,逮都逮不住。羊贴近地面咀嚼草叶,正是水美草肥的时候,不需要用蹄子刨开冻硬的土寻找干瘪萎缩的草根,只管放开肚皮吃。四面八方传来咀嚼声,像独属于草原的浪涛,听得久了竟不像是羊发出来的,倒像是大地自己的声音,仿佛亘古就有了,如今听到的是来自时间深处、大地深处的回响。羊时不时就停下咀嚼,一只只,一群群,抬起头向同一方向看去,静止着。但什么都没有,除了更辽阔的草原。阿云嘎穿过羊群,被风吹起的袍子擦过羊耳,于是断裂的思绪重新接上,羊又开始低头咀嚼。阳光像悠荡的蛛丝痒痒地钻进耳朵和领口,阿云嘎弯腰捡起几块石头,向不远处的敖包走去。敖包顶上的柳枝被哈达缠住了,五颜六色的幡旗猎猎作响。阿云嘎把石头放在敖包上,低头闭目合十。云的影子在地上游走,笼罩着阿云嘎又倏然离去。阿云嘎站立不动,却像一次次从光走到了暗,又从暗走到了光。


      母亲说,腾格里会给草原人指出三条路,一条地下路,一条天上路,一条人间路。阿云嘎相信父亲和母亲,还有前不久离开的大哥一定走去了天上路。而剩下的姐姐和哥哥们,他们都有各自的人间路。


      阿云嘎拿出龙鳞。清晨揣进怀里的,现在太阳升起来,龙鳞表面蒸腾出一颗颗晶莹的水珠,很快就晒干了。


      大哥去世之后重复做同一个梦。


      像梦,也不像梦,有时阿云嘎自己也混淆了,因为梦里有父亲。可梦里的阿云嘎不止三岁,已经长得很高了,比马腿还高,头顶越过马肚子,距离父亲去世肯定有些年头了,只能归咎于梦。但作为梦又太细致,眼睛看到的,耳朵听到的,皮肤感触到的,每一个细节都无比清晰。


      梦里父亲和阿云嘎睡在同一张毡上。半夜阿云嘎醒了,门开着,月光照进来,照得毡帐里一片明亮。摸一摸身边,毡子凉透了,父亲走了很久了。阿云嘎赤脚站起来,不披外袍不穿鞋,打开门走出去。草原上满是露水,在月光下像粼粼的海。翻过草坡,看见父亲站在旁边更高的山头上。阿云嘎滑下一个草坡,手脚并用地爬上另一个。父亲直勾勾盯着远方,像是没发现儿子已来到身侧。顺着父亲的视线看过去,阿云嘎看到海,看到夜雾中失了轮廓的青之岛,看到透亮的夜空下一条盘旋的黑龙,龙鳞映射着星光,明灭闪烁。难道父亲没有杀死黑龙吗,阿云嘎正要惊呼,却被父亲捂住了嘴。英俊的脸庞和明亮的眼睛向阿云嘎低下来,父亲竖起食指贴在嘴唇上,对阿云嘎微微一笑。龙是不死的,父亲说。近在咫尺的父亲声音缥缈,像风从远方带来的,萦绕在阿云嘎耳畔。阿云嘎站在父亲长长的影子上望向黑龙。龙是不死的,像一句古老的诗。


      醒来时,龙鳞在相片旁发着莹莹的幽光。




     传闻说青之岛的山上有九水,从山底到山顶是一水到九水。水和水之间连着瀑布,化龙的鲤鱼从一水开始逆着瀑布向上游,到八水基本可见龙形。跃过八水到九水的最后一道瀑布,在九水里蜕一层皮,方可成为真正的龙。阿云嘎从海上很远就看见了山,在缭绕的云雾间像一根布满青苔的竹笋,上了岸就看不到全貌了。海风很凉,扑面是海的腥味儿。四下无声,唯有叹息般的海潮,拉成长长一线,边缘翻卷着白色泡沫,涌上岸又退去,不停抽走阿云嘎脚底的泥沙。背后是青之岛,面前是海,海那边是草原,父亲母亲的,哥哥姐姐的,自己的故乡。


      海浪打过的地方是滩涂,泥涨得满满的,一个清晰的靴印都难以留下。泥里埋着破损的贝壳,圆润的石头,零星的水草。海浪有时没过阿云嘎的靴面,有时在远方就径直退去了,退去后从滩涂上的小洞里冒出泡泡,底下可能有蟹有鱼。沙滩与滩涂并行,阿云嘎走着走着就走到沙滩上去。沙子细软,踩得深一脚浅一脚,一不小心就崴个趔趄,后背都走出刺痛发痒的汗。沙滩无始无终,沙里凸起成片的黑色礁岩。礁岩背面紧紧吸附着贝类,缝隙间自成一片完整的天地,有招摇的水藻,一触即收拢的小海葵,鱼,壳近乎透明的蟹。也散落着纠缠在一起的头发模样的水草,散发出浓重的腥气。太阳升高了,大海像一面镜子反射出刺目的阳光。身体持续发热,额上不停渗出汗水,喉咙很干,口渴,海潮声忽远忽近,岩石高高低低,好似在翻浆。


      甫一睁眼,眼前是涌动着光点的黑雾,渐渐才散去。发现自己似乎置身于一片开阔的空地中。两侧是相对的山壁,看日头已经偏西了,阳光从天上缎带一般飘忽着扭动着落下来。阿云嘎反应了很久才察觉到头顶上居然悬着一个湖,湖底不知被什么兜住,一滴水都不曾倾落。湖澄澈异常,不用说水草,鱼,石子,就连一个气泡都没有。若非风吹皱湖水,湖水折射阳光,根本无从发现。阿云嘎心中惊叹,一时只想看得更明白些,身体一动,带起“哗啦”的水声,这才发现自己竟然也在水里,半浮半沉着。一圈圈涟漪以自己为中心向外扩散,待涟漪平息,再次惊愕地意识到自己身处的这片水简直宛如头顶悬湖的倒影,干净得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是一水,你头上那个是二水。”忽然一个声音响起,“二水比一水小一点儿,其他都是一样的。”


      阿云嘎循声望去。水岸边的树下坐着一个人,黑衣黑裤几乎隐在树影中,只看得清半面苍白的脸。


      “我是怎么……”


      那人接话:“你想问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阿云嘎点头。


      “是我把你弄到这儿来的,”那人站起来,从树影中慢慢走出,“你可能有点儿中暑,外加晕船,如果沙滩上搁浅的那条小船是你的。……真是你的?那就对了。反正我发现你的时候你已经晕了,我就把你带到这儿,这儿水凉。九水清,一般只有龙才能承受,人进去直接就化了。……我也不是随随便便就敢把你放进一水,我费那个劲害你干什么?我是背你的时候你脖子上挂的那个布……布兜子?里面的龙鳞掉出来了。你带着龙鳞,只要不在水里待太久,就没有问题。”


      瘦削。微卷的黑发遮住大半个耳朵。脸近看没那么苍白了,眉下一双又大又亮的黑眼睛,仿佛是在海边生活久了,被水与雾沁染得湿漉漉的。嘴唇很薄,像是抿着欲言又止的话语。 


      “我看你的衣服,你是不是从草原过来的?”那人朝某个方向虚虚一指。当然不可能真的看到草原,被山挡住了,被海阻隔着。就算能看到,也已是茫茫大海上的一纸扁舟,一个小点。


      “是。”阿云嘎说,“我是阿云嘎,你叫什么名字?”


      “……郑云龙。”


      郑云龙。云龙。龙。或许是自己对龙太敏感,一时就想多了。名字里有龙没什么不寻常的,从外表看完全是和自己一样的人类。郑云龙也若有所思地看着阿云嘎,忽然抬起手,掌心擦过阿云嘎的脸颊,又摊开举到阿云嘎眼前。


      阿云嘎下意识地蹭了蹭郑云龙摸过的地方:“怎么了?”


      “没怎么,”郑云龙说,“我以为你的颧骨能给我手心划出血来。” 


      阿云嘎失笑:“你也太夸张了。”


      “不夸张,”郑云龙说,“你太瘦了。”他伸出两根食指把自己的两侧嘴角向下拉,“而且我发现你的时候你嘴巴是这样的,好像永远都不会笑似的。”接着又把嘴角提起来,“但现在你笑了。”他像是正在说很庄重的话那样点着头,“我觉得你笑起来更好看。”


      郑云龙向水里的阿云嘎递过一只手,他的手很暖,像一团火。阿云嘎握住,看向郑云龙的眼睛,脑中忽然响起一个声音,像一瞬划破沉夜的闪电。


      但愿你的眼睛不会那样黯淡下去。


      但愿你的手不会变得冰凉。


      郑云龙笑起时眼中的水气都不退,似乎一眯一眨,就要有泪珠滚出来。他比阿云嘎还高出几分,说话时微微驼下背,问:“你的龙鳞哪来的?”


      阿云嘎一迟疑,如实回答:“阿爸年轻时在这里猎的。”


      “那你现在来这儿是想也猎一条龙?”


      “不是,”阿云嘎说,“我梦见阿爸猎的那条黑龙没死,我来是想找它作个伴儿。”


      郑云龙蹙起眉头:“你一个人找一条龙作什么伴儿啊。”


      “因为龙不死啊。”


      “……龙不死怎么了?”


      黄昏的光照下来,给阿云嘎周身涂上一层金红色的晕辉。阿云嘎不说话,嘴边漾着一抹微笑,年轻的眼角边浮出细密的纹路。


      “……青之岛的确有一条黑龙。”郑云龙说,“但我不知道是不是你说的那一条。它有挺长时间没出现了,你如果想和它作伴儿,就在这里等一等,到时候自己去问它吧。”


      晚上阿云嘎住在了郑云龙那里。郑云龙的家无论如何都无法称之为家,充其量只算得上一个山洞。山洞里平整的地方铺了一大块兽皮,看不出是什么动物,可能是用不同的皮缝在一起。阿云嘎尽量贴近石壁,可手还是会碰到郑云龙温热的手臂。兽皮旁是一堆火,垒砌的木头烧得“毕毕剥剥”。木头里夹带的树皮从火中飞起,带着暗红的余烬落在地上,曲卷着,变成碎得不能再碎的黑灰。火光照亮郑云龙沉静的侧脸,把两人重叠的影子投在石壁上。影子无比巨大,令他们看起来像是自己影子的影子。


      “你一直一个人在这里吗?”阿云嘎问。


      “对,”郑云龙说,“我的父母都在很远的地方,也是各过各的,我们……我家不是那种要凑在一起过的类型。”


      “这个岛上除了你还有别人吗?”


      “没了,就我,现在多一个你,……再加上那条黑龙。”


      阿云嘎翻一个身面对郑云龙:“哎,我问你啊,你和那条龙说过话吗?龙会说话吗?”


      “会说,”郑云龙眨一下眼睛,睫毛映在石壁上像翻飞的蝶翼,“但它不经常出现。”


      “是吗……”阿云嘎一笑,这时郑云龙也转过来面对他了,眼睛在黑夜里亮得出奇。


      “你一个人在这里不寂寞吗?你的父母,你不想他们吗?”


      “还行,我从小就这样。习惯了,没什么想不想的。这儿就是我的家。”郑云龙碰了碰阿云嘎的胳膊,闭上眼睛,“不早了,赶紧睡吧。”


      阿云嘎看着郑云龙起伏的肩膀与胸膛,不一会儿也睡着了。这个夜晚没有梦,梦留在了草原上。


      靠海吃海。第二天一大早阿云嘎就跟着郑云龙去海边钓鱼捉虾搂螃蟹,顺带清理海面漂浮的浒苔,那头发似的纠缠着的水草。郑云龙说浒苔会和海里的鱼抢氧气,不捞鱼就憋死了。说的时候瞪着眼睛虎着脸,很生气的模样。他没太睡醒,没太睡好,起床时就不是昨天那个有问必答的温和的郑云龙了。起床也好像不是自己情愿起的,只是冥冥之中有声音召唤。嘴里甚至嘟囔了几句粗话,还错穿了阿云嘎的衣服。腰带没系,被风一吹两襟大开,这才发现随手拿起的是阿云嘎当成被子盖的外袍。于是脱下来扔到阿云嘎膝盖上,嘴巴紧闭,眉头皱着,眼睛直直盯着阿云嘎,看样子倒像是在怪阿云嘎,他穿错衣服都是阿云嘎的错。


      “别生气了,”阿云嘎顺一顺郑云龙的背,“要不我唱首歌给你听吧?我唱歌可好听了。”


      “我没生气。”郑云龙还是拉着脸,不小心踢上斜放在沙滩上的铁桶,惊得桶里的鱼仓皇地扭动身子甩起尾巴,一驻脚,又冒了声粗话。阿云嘎还想继续劝,长长的胳膊却热乎乎地搂过来搭上他的肩膀。郑云龙拎起铁桶,对阿云嘎说:“走,我给你烤鱼。”走出两步又停下来扭头问,“你刚才说唱歌?你会唱什么歌?”刀一样的眉目已经舒展开了。


      阿云嘎会唱的歌几乎全是蒙语歌。郑云龙让阿云嘎别去在意自己听不听得懂,想唱什么就唱什么。阿云嘎唱了两首半,第三首是好不容易才想起的汉语歌,唱到一半却忘了词,被郑云龙一通取笑。但阿云嘎唱歌时郑云龙的目光始终虔诚而专注,像牧人在敖包前静心聆听腾格里降下的话语,让阿云嘎觉得,或许郑云龙是真的听得懂蒙语的。


      除了海便是山,青之岛只有这两样事物。山间散落着大大小小的庙宇,颓败了,外墙塌成废墟,门扇不知所踪。草从铺成院的石头缝里顶出来,开着小小的洁白的花。殿前的香炉翻倒在地,炉内的香灰已经随风吹,或者随雨打而扬走流走了,只有被渍成深灰色的炉壁昭示着往日的鼎盛香火。神佛栖身的拜殿也摇摇欲坠了。朽坏的窗门上长满青苔和霉斑,攀缘的藤蔓沿供桌的桌腿盘旋而上,把倾圮的像牢牢捆住,再从屋顶的破洞脱逃而出。也有更小的庙已经被树吞噬了,从虬结的树干里挣扎出一角尚能看见红瓦的飞檐。阿云嘎走过破碎散落的石块,好奇地拨开藤蔓辨认那桌上东倒西歪的神像。认得出的有佛,观音……那是妈祖。郑云龙插上一句,渔民拜妈祖,祈求出海平安。但殿里供奉最多的是龙,壁画。画的内容各异。有腾云驾雾的,有打雷闪电的,有居高临下对人间怒目而视的。龙身或起伏或盘旋,尾巴尖呈火焰形状,龙角和指爪锋利,眼睛张大,鼻孔涨开,须粗长。


      阿云嘎满心疑惑:“真有人会来拜这么吓人的画吗?”


      “要不怎么说变成这样了呢。”郑云龙回答。


      山里的路不总是有迹可循的。有时走着走着倏然消失,就必须踩倒丛生的草走出一条全新的路。潮湿的土里堆满落叶,凸起树根,横着断裂的树干。树干已从内部腐烂了,褶皱间长出浅灰色伞盖的蕈菇。拨开长到腰际的草,挤过密密交叉的枝叶,不知道前方是什么,也不知道最终要走去哪儿。郑云龙是指望不上的,他人在这里,思绪却像在很高很远的地方飘荡。阿云嘎一碰到他,他就受惊吓一般猛地回头,看见是阿云嘎又露出一个笑来。绿意周而复始,野心勃勃地向每一处空白伸展,连天空都遮蔽不见。不停有小虫撞在脸上,巨大的蛛网像撕开晾晒的棉絮。汗水湿透了里衣。阿云嘎拉住郑云龙,看郑云龙在密集的绿意里艰难地向他转身,凌乱的头发里有碎叶子,刮断的小树枝。


      “还往前走啊?”阿云嘎问。


      “那就不走了。”郑云龙说,终于回过神来似的,脸上有一点儿不好意思。但来时的路已经消失了,绿意抹去了入侵者的所有痕迹。


      “你走前面,”阿云嘎无奈道,“你怎么把我带进来的,再怎么把我领出去。”


      交换位置时呼吸也交错。郑云龙颈后的领子里粘着一粒带刺的纺锤形状的种子,阿云嘎伸手摘下,指尖轻轻擦过郑云龙汗湿的皮肤。


      打了一个盹,又开始做梦。久违地梦见了草原。


      下过雨,草一蓬蓬长起。花也开了,一串串淡绿色白色的花。草很高,孩子藏进里面就看不见了。小时候会调皮地躲在草后偷看母亲前来寻他的身影,母亲寻不到他,只能一声声呼唤他的名字。他的名字便跟着风,伴着花香与草香,掠过草原,敖包,一直飞到遥远的天边去。之后过了很多年,草早已遮掩不住他,反而在他身前弯折伏低。轻易就看见草那边有一大片海子,一条河从海子里流出来,洒满月光,像天上的银河。听见歌声,有人在他的梦里唱歌。


      阿云嘎睁开眼睛,一时以为自己还在做梦,因为梦里的歌声就回荡在耳边。慢慢坐起来,看见是郑云龙站在不远处唱歌。海面上燃烧着夕阳。


      “这首歌你什么时候学会的?”


      “这半首,”郑云龙纠正阿云嘎,“我听一遍就学会了。”


      海浪盛着暮色打上岸。郑云龙走到阿云嘎身边坐下,手指插进沙里。暴晒一天的热度只消一个傍晚就流失殆尽了,沙里湿乎乎的,只有最顶上一层还保有阳光的余温。


      “我梦见小时候和额吉捉迷藏,在芨芨草里。”


      “芨芨草是什么?”


      “就是一种像小孩那么高的草,”阿云嘎比到自己头顶,“像从根上被捆住了,长出来一蓬一蓬的。特别硬,小时候不知道被喇过多少条口子。但芨芨草根可以扎得特别深,羊都刨不出来。别的草一刨就刨出来,明年还得重新种。芨芨草就不用,而且还不怕冬天,冬天照样能活。也不怕沙漠,芨芨草能把沙漠变成绿洲。”


      “像你。”郑云龙说。


      阿云嘎一下子没听明白:“说的什么?”


      “我说,”郑云龙看着阿云嘎,“这个芨芨草,像你。”他依旧面带笑意,但眼中似乎有一丝温柔的悲哀,“……嘎子,你的根在草原上。”


      阿云嘎没有回答,目光飘向海面。他登上青之岛时划来的船正随海浪摇晃。之前郑云龙把搁浅的船推回海里,在滩涂上插了一根木头,用绳子把船拴在木头上,大概是趁阿云嘎睡着时做的。夜要来了,云低低地压向海面。一滴水淌到嘴角,阿云嘎用舌头一卷,淡的,是雨水,有雨正从聚集的云里落下来。


      “我想看看你见过龙的地方。”阿云嘎说。


      郑云龙点点头,从沙滩上站起来。他站得笔直挺拔,像一根随海水漂流来的立起的枯木。 


      一直走到八水,天都蒙蒙亮了。越向上山壁间的空隙就越狭窄,树少了,水也越小,到八水已经基本看不到一点儿绿色。嶙峋的石块如剑斧刺向天空。隐隐听到瀑布,但看不见脚下的八水,也看不到头顶的九水。云和雾从山里喷涌而出,飘渺着,它们自身就像一个水。


      “我能靠近点儿看吗?”阿云嘎问。


      “靠近了你也什么都看不见,”郑云龙说,“八水离这个山崖有一段距离,九水就只有龙才能上去了。”


      阿云嘎点点头:“你经常来这儿吗?来看龙?”


      “也不经常。我一般不会爬这么高,就偶尔来一次。龙也不是一直都在这儿。”


      “那我可能是真没有机会见它了,”阿云嘎叹口气,摘下脖子上的布袋塞到郑云龙手里,“要不你帮我把这个还给它吧,就说我,阿云嘎,当年那个草原来的人的儿子,代表我阿爸和它道个歉,说对不起当年伤了它。但这个是它喷火有错在先,如果我阿爸不阻止它,整片草原都要叫它烧没了。”


      郑云龙表情复杂:“最后那段我也要说吗?”


      “……对,还是别说了。”阿云嘎在郑云龙肩头一拍,走到崖边看看脚下又望望头顶,“可惜了,没机会和它亲口说句话。”


      郑云龙问:“你没有什么话是对我说的吗?”


      阿云嘎动了动嘴唇,好像真的有话要对郑云龙说,但最后只化成一个笑容。他的双臂张开了,仿佛在向郑云龙索要一个拥抱。他的脖颈软软地向后折着,眼睛望向阴沉的天空。


      他全身都放松了。


      他仰面倒了下去。


      耳畔是急遽的风声,云和雾如湍急的水向天上奔流。阿云嘎听见郑云龙嘶吼着他的名字,每一个字,每一个音节都像浸满喉咙里迸裂的血。


      朝阳。巨大的火球一瞬驱散了晨雾。耀眼的金光自被撕开的云间磅礴而下,光中跃起一道贯日的长虹,直直向阿云嘎俯冲而来。尖利的龙角,粗须,每一块鳞片都流动着夺目的光。指爪陷入皮肉,死死箍住四肢。靴尖堪堪擦过水面,阿云嘎终于看清了龙爪上缠的布袋。山在黑龙暴怒的咆哮中震荡,海浪击碎岩石,仿佛整座岛就要崩裂在汹涌的海上。风堵住了阿云嘎的喉咙,他张大嘴却发不出一点儿声音。闭上眼睛,眼泪像冲破堤岸的水流下来。


      梦,海浪一般涌来,退去,前进,回卷,交错,重叠。梦里自己似乎真的变成了一株芨芨草,四肢被束住,眼睛睁不开。哪里都去不了,什么都看不见,只得日复一日地用耳朵聆听。出太阳时热,夜里冷,间或下雨,贪婪地吸收雨水。蝴蝶和蜜蜂落在头上耳上,很痒。也开花,白色的小花从胸膛里开出,香香地摇曳。有时会有羊来啃食,不疼,但还是痒,被啃得多了就贴向地面,闻到泥土的湿气和草叶腐烂的味道,一下雨又忽地长上去。兔子,狐狸和狼跑过,一个追踪着一个,皮毛带着一闪而过的骚臭。还听得到响尾蛇,摇着尾巴,“沙拉沙拉”地混迹在风声中。从日到夜,从夜到日,来了又走,走了又来。动不了的,芨芨草的根扎得深,一扎下就不动了,养活羊,羊又养活人。风摇晃着他,像儿时睡过的摇篮,像额吉哄他的臂弯。额吉为何不来找呢,已经在这里躺了许久不回家了。于是慢慢想起来额吉已经死了,阿爸也死了,把他养大的阿哈也死了。突然明白过来,其实自己也已经死了,白骨一具在这土里滋养着芨芨草,终究没能走去那条天上路。同额格其和阿哈好好地道过别了吗,记不得了,好像是独自死去的。如果额格其和阿哈永远不知道就好了,那白色的丧服,再也不想看到家里人穿了。可是为何就这样死去了呢,自己还这么年轻,还有这么多挂念的事,还不知道真正的生活是什么样子。虽然苦,但好歹撑过来了,相信着苦尽甘来,可为何就这样躺在这里动都动弹不得了呢。不甘心,太不甘心,想活着,再试一试,好好活一次。芨芨草像你,一个声音说,你在哪都能活下去。声音像泉水从黑暗深处涌上来,声音在唱歌,他的故乡的,草原的歌,动情地,他的故乡就从这个声音里流出来。泉水越涌越多,黑暗逐渐退去,却并非自己终于挣脱了,而是黑暗幻化成了一条黑龙,龙身和龙尾盘起将他围在中央,巨大的头颅垂下,一双又大又亮的眼睛注视着他。


      现在知道怕了吧,黑龙说,……你笑屁啊。


      因为我赌赢了呀,阿云嘎笑眯眯道,赌你就是那条黑龙。      


      黑龙的眼睛凶狠地瞪起来,你赌什么都不能拿自己的命赌啊。


      我这不是赌给你吗。


      赌我就更不能拿命赌了啊,你觉得我会愿意你豁出命去吗。     


      怎么嘴又耷拉下来了,郑云龙说,伸出食指提起阿云嘎的嘴角,我觉得你笑起来更好看。


      但愿你的眼睛不会那样黯淡下去。


      但愿你的手不会变得冰凉。


      龙不死。


      你永远都不会失去我的。


      郑云龙在微笑。他的眼睛里有光,泛着红,像两团火,像浓烈绚烂的花瓣,像蜜糖。




      睁开眼睛,眨了好几下,渐渐才看清熟悉的帐顶。阳光烘着毡帐,把帐子里烘得昏红昏红的。脸颊蹭过毛毡,视线在紧掩的门窗,挂毯,柜上的彩色全家福相片上扫过一圈,落在枕边的布袋上。拿起来,布袋轻飘飘的,空的,龙鳞已经不在了。


      “我拿走的。”门开了,外面的阳光满天满地地照进来,帐里一下子彻底亮堂了。约莫是一两点钟的阳光,午憩时分,草原上安安静静的,连虫鸣都安歇了。明媚的光线刺入眼睛,阿云嘎抬起胳膊一遮,听见郑云龙把门关上了,接着走到床边背对着他坐下来。帐里闷乎乎的,像带有余温的炉膛。郑云龙两侧手肘撑在双膝上,背弯成一张弓。


      “送你回来的时候看见一个敖包,”郑云龙说,“在外面不远。我知道敖包,许愿的时候要往上压石头,我到处都没找到石头,就把那三片龙鳞压上去了。”


      虽然知道郑云龙没在看他,但阿云嘎还是笑了笑:“你一条青之岛的龙,跑来草原对着敖包许什么愿啊。”


      “给你许的,”郑云龙说,“三片龙鳞,换它实现我三个愿望。”  


      “哪三个愿望?”


      “第一个,愿你健康平安。”


      “第二个,愿你长命百岁。”


      “……第三个呢?”


      “第三个,第三个就不说了,愿望不是要说两个留一个吗?”


      阿云嘎抬起手,顺着郑云龙的脊背摸到脖子,揉了一揉,又捏了一捏,颓然垂下来。在暖和的、令人昏昏欲睡的午后,他的声音低低的、沉沉的:“小时候放羊回来,一看到敖包,就知道离家还有多远。但小时候长得矮,步子小,觉得家怎么走都走不到。长大以后步子大了,能走了,家却越走越远。”


      “大龙,”阿云嘎说,“我真以为你走了。”


      “走什么走。”郑云龙说,“我想跟着你,就跟着你来了。”


      第三个愿望,最后一个愿望,愿我的生命可以与你的等长。


      郑云龙转过身,像第一次见面那样把手心贴在阿云嘎的颧骨上。他的身体弯下去,发梢扫着阿云嘎的额头,眼睛一直看到阿云嘎的眼睛里。阿云嘎痒得动了一下脑袋,笑着说:“大龙,你真好看。”


      郑云龙模糊地咕哝一声,阿云嘎没听清,估计是又骂了句什么粗话。可他的拇指却在阿云嘎的嘴角温柔地流连着,仿佛情不自禁地由衷叹道:“……真好。”


      温热的气息扑在阿云嘎嘴唇上。


      他们交换了一个吻,和一个迟来的拥抱。


- fin-






后记:


      - 为即将结束的《声入人心》


      - 为永不结束的双云。


      - 为一个美丽的巧合:我五年未回的、父亲的故乡内蒙古喀喇沁旗,我的家乡青岛。


      - 送给朵朵。 @朵小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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